“风吹旷野纸钱飞，古墓垒垒春草绿。”诗人白居易在《寒食野望吟》中，这样描述唐朝时寒食清明时节扫墓的情形。

尽 管清明时节“纸钱飞”的情形古已有之，但时至今日，我们更提倡文明祭扫，我们更提倡移风易俗，以绿色环保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哀思。也许，要彻底改变“纸钱 飞”的情形尚需时日，但有一种行为是要坚决制止的，那就是将“黄纸银锭”变成高仿人民币的冥币。按现行法规，制售高仿人民币的冥币，已然违法。

是谁，在借着传统习俗行违法之事？清明节前，《法制日报》派出多路记者，对高仿人民币的冥币制售链条进行了深入调查。

这些酷似人民币的冥币，除了上边写的是“中国冥都银行”或“中国天堂银行”外，其他图样与第五套人民币几乎一模一样。 本文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 资料

“把国家领袖的头像印到冥币上，太不严肃了。”

今年清明节前，北京市民王先生准备买些纸钱，以备扫墓时祭奠先祖。让他没想到的是，市面上竟然有人民币版冥币，上面还印着毛泽东头像，几乎跟人民币一模一样。

“看到毛主席头像印在冥币上面，感觉很不舒服。这样仿制人民币的行为是否属于违法？”王先生不解，这种高仿人民币的冥币为何能出现在市面上。

销售：样式新鲜受“欢迎”

在北京市西城区西便门外大街与北滨河路交叉口路西，有一家小商店，店门口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祭祀用品。王先生就是在这里看到高仿人民币的冥币。

记者发现，这些酷似人民币的冥币，除了上边写的是“中国冥都银行”或“中国天堂银行”外，其他图样与第五套人民币几乎一模一样，面额有“100元”“50元”“20元”“10元”4种。

见到有人翻看这些祭祀用品，女店主迎了上来。据她介绍，随着清明节临近，很多市民开始购买祭祀用品。“其实我们不是专卖祭祀用品的，只是每年清明节期间才会上些货”。

女店主透露，清明节前，会有很多商家主动上门推销祭祀用品，这些冥币就是这些商家送来的。对于这些冥币到底在哪里生产，她并不清楚，只知道是从天津运过来的。

店主介绍，这些冥币分沓销售，每沓有10小沓，一小沓有十多张，每小沓卖1元，如果要1整沓是6元。

“印这些不违法吗？”一位过路的市民在看到这些冥币后小声说了一句。

女店主没有回应，只是催促顾客赶紧挑选。

按照店主透露的“从天津运来”这一线索，记者前往天津调查，得知在天津蓟县有此类高仿人民币的冥币售卖。

在蓟县一些街道、小区，记者发现，有不少小商店、小超市都在售卖这种高仿人民币版冥币，有的冥币和人民币只有一字之差，只是把“中国人民银行”改成了“中国冥民银行”，其他与人民币并无二致，包括颜色、规格。

记者调查了解到，这些小商店或小超市的货大多都是批发商送货过来的，只有极少部分是自己开车去提货。记者询问这些货来自哪里、在哪里生产，商家都表示不清楚。

有知情人士告诉记者，在蓟县别山镇大黄土庄村有高仿人民币的冥币加工厂和批发点，但记者到达该村后发现，所谓的批发点只是一个小型批发商，并无加工厂。

记者辗转调查，获悉送货人黄某的联系方式。

记者与黄某联系后得知，黄某不仅是送货人，还是批发商。根据黄某提供的“看货”地址，记者找到黄某的店铺，不过，黄某并不在，看店的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大爷。

这家店铺没有任何招牌，店铺大厅右侧堆满了各种冥币，种类繁多。

“你们要是进货，建议每一种都拿点儿，不过这种比较好卖，好多商店都拿这个货，现在基本上是供不应求。”老大爷指着高仿人民币的冥币说，如果是批发，一沓两元。

就在老大爷给记者介绍时，前后进来几拨购买冥币的客户。

“多帮我装几沓这个。”一名中年女客户指着高仿人民币的冥币说。

“为什么要选这种？”记者问。

“这个看起来像钱，挺新鲜的，谁不喜欢毛爷爷呢。”这名女客户半开玩笑地回答。

记者观察发现，在前来购买冥币的客户中，大多都拿了这种高仿人民币的冥币。

在记者准备离开时，一辆厢式货车停在店铺门口。车刚停稳，几个男青年从店铺的侧门出来卸货。

货车司机说，他们的货都是从天津进的，蓟县大多数地区都由他们配送，自己提货的很少。因为运送冥币必须用厢式货车专门运输，不然会有警察查处，毕竟冥币属于易燃品。

生产：印刷加工供不应求

这些高仿人民币的冥币究竟是在哪里生产的，根据蓟县一些商户提供的线索，记者来到号称“中华第一殡葬用品专业村”的天津市武清区六道口村。

在六道口村，一家挨着一家悬挂着“寿衣大全”“骨灰盒超市”“殡葬用品总汇”的招牌。据当地人介绍，全村约有上千家殡葬用品店。

在一家殡葬用品店，记者看到高仿人民币的冥币。

“这种高仿人民币的冥币批发价是1.5元，如果量大的话还可以谈。”店老板说，这种冥币印刷清晰，看上去与人民币几乎一模一样，因此购买的人很多。他店里的冥币主要是从周边的小印刷厂批发的，他每天都要向北京、天津、保定、石家庄等地发货。

在村口另外一家店，老板娘正忙个不停，店里店外堆的都是货。“就我一个人在店里忙，我老公负责送货，每天从早到晚，店里忙，厂里更忙。”老板娘说，“现在不仅忙着生产，还要忙着备货，就这样有时还供应不上。”

老板娘告诉记者，高仿人民币的冥币近来供不应求，是因为这两年的做工越来越好。“过去是大额冥币受欢迎，如1000亿、10000亿的冥币，现在不一样了，大家更在乎做工，在印刷工艺上越讲究销量越好”。

记者了解到，京津冀地区的殡葬用品大部分出自六道口村。但一名当地人告诉记者，该村主要经营寿衣，冥币的批发价格相对偏高，有些没有加工厂的批发商都是从廊坊兴安市场进货。

根据这一线索，记者前往河北省廊坊市兴安市场调查。

还没到兴安市场，路两侧已经有不少批发销售冥币的摊位，好几个摊位还打上了“厂家直销”的牌子。记者发现，这里几乎每个摊位都在售卖高仿人民币的冥币。

记者在市场门口的一个批发点看到，这里高仿人民币的冥币不仅有“面值”100元、50元、20元、10元的，还有5元、1元的。除了模仿第五套人民币，有的冥币还模仿第二、三、四套人民币，甚至还有加大版的“大团结”，不过“面值”变成了10亿。

“我们是自己加工印刷的，厂子就在廊坊附近。”一名店主告诉记者，他的厂子离这里几十里地，如果要大量进货，可以去厂子看看，但这几天不行，清明节马上就到了，太忙。

记者在兴安市场调查得知，该市场批发零售冥币的店铺有几十家，有几家有自己的加工厂，但大多数还是从别人手里批发。

一名店主告诉记者，他们从其他地方拿货有两种方式，一种是物流发货，另外一种是送货上门，也可以去厂子直接拿货，大多来自河北省石家庄的深泽和保定的雄县。

在雄县，记者一路询问找到米家务乡。

“这儿主要生产花圈的，纸钱的价格估计要高一点，建议去大苟庄村那边看看。”一名来这里送货的司机告诉记者，那个村都是印刷冥币的。

记者一路询问得知，“大苟庄村”只是当地人的叫法，当地人也不知道官方名称是什么，只知道这里属于河北省任丘市苟各庄镇。

到达大苟庄村时，天已经擦黑，但这里的加工厂依然繁忙，路两侧停着多辆大挂车。加工厂车间里生产出的产品堆放得满满当当。

当地人告诉记者，印刷批发冥币几乎是这里的主业，村里过半数的人都在做这个生意，周围省份几乎都是从村里拿货，一般都是开着大挂车过来拉货。“这行业已是村里发展经济的‘支柱产业’。”当地人如是调侃。

由于临近清明，每个加工厂都很忙，没有人愿意跟记者谈“生意”。老板一边忙着一边说，高仿人民币的冥币几十元一箱，一箱96沓到100沓不等，每沓核算下来几毛钱。

内幕：一两年就能回本

据知情人士介绍，一般冥币印刷粗糙，多使用再生纸，每捆成本价0.4元左右；高仿人民币的冥币所用纸张要好于其他冥币，每捆成本价约0.5元左右。

天津蓟县一家商户店主告诉记者，这种高仿人民币的冥币确实好卖，利润也高，但是要自己生产的话，成本很大，买好的印刷机就要80多万元，雇佣四色印刷的工人一个月工资就要1万多元，如果再囤积纸张，没有400万元成本根本不行。

不过，真正开冥币加工厂的，却不需要这么昂贵的成本。

一家冥币印刷加工厂的老板介绍，开厂需要两台机器，一台是印制冥币的机器，另一台是火纸生产设备，再找一个印刷工人就可以开工了。

记者从一家冥币印刷机器生产厂家了解到，一台印制冥币的机器价格从两万多元到二十几万元不等，造纸机价格从三万多元到十几万元不等。如果买最好的机器，整套设备购置齐全总投入在50万元以内；如果不买最好的机器，投入二三十万元就可以开工了。

“冥币印刷加工厂并不是每逢祭祀的季节才忙，而是每天都这么忙。”上述知情人士介绍，清明等几个节日的需求量很大，基本占半年的产量，再加上佛堂、寺庙的使用，这个行业的产出是供不应求状态，多联系几个批发商，基本一两年就能回本。

据这名知情人士透露，不少加工厂其实就是一个小作坊。有时候会有民政部门或者管理机关来查，但被取缔的只是凤毛麟角。

高仿人民币冥币该由谁来查处

买家卖家：没什么不妥

在江苏省南京市鼓楼区和燕路东井亭社区的一条道路上，有4家售卖祭祀用品的商家，有的是流动摊贩，有的是固定店铺，但每家所售的祭品大多如出一辙，既有传统的“金元宝”“金条”“银票”等冥币，也有仿制各种面额、各种款式的人民币样式冥币。

“我是买了给爷爷烧纸，觉得这种挺像真钱，挺好玩儿，所以就买了一些，好像现在挺流行这种。”市民张先生告诉记者，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，并没有什么不妥。

而几家商家，也都表示不清楚买卖高仿人民币的冥币违反了什么法。“我们不懂法，也没人来查，大家都在卖，有什么关系。”一家摊主说，这些都是别人推销给我们的，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弄来的这些“假钱”。

随后，记者又来到鼓楼区建宁路银桥市场，发现高仿人民币的冥币也几乎家家祭品店铺都有销售。据记者实地多处调查，高仿人民币的冥币堪称横行南京祭品市场。

工商部门：没有查处过

沈阳一墓园附近商贩售卖冥币版高仿的人民币。

《中 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币管理条例》第二十七条明确规定，禁止下列损害人民币的行为：故意毁损人民币；制作、仿制、买卖人民币图样；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，在宣 传品、出版物或者其他商品上使用人民币图样；中国人民银行规定的其他损害人民币的行为。前款人民币图样包括放大、缩小和同样大小的人民币图样。

对 于违反这一规定的，人民币管理条例第四十四条规定，违反本条例第二十七条第一款第二项和第四项规定的，由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和其他有关行政执法机关给予警 告，没收违法所得和非法财物，并处违法所得1倍至3倍的罚款；没有违法所得的，处1000元至5万元的罚款。工商行政管理机关和其他有关行政执法机关应当 销毁非法使用的人民币图样。

记者电话采访了南京市鼓楼区市场监督管理局(体制改革，工 商、食药、质监三局合一)市场规范管理科的一位工作人员。该工作人员表示，先前已经按照区里的要求，联合多家单位专门下发了清明祭扫用品市场监管工作的通 知，主要针对封建迷信祭祀用品如纸房子、汽车、手机、美女等进行了清查。

“对于你说的这种高仿人民币冥币的情况，我们之前从来没有查处过，而对于你所说的人民币管理条例的相关规定，我也不清楚，等我回头了解一下，如果确实有这方面的规定，而且也确实有这种祭祀用品在销售，那我们将会部署各个分局去清查。”该工作人员说。

随后，记者又联系了南京市工商局市场监督管理处。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，高仿人民币是由人民银行来认定的，工商部门没有认定的权力。如果人民银行认定这些冥币属于高仿人民币，并向工商部门出具协助执法函，那工商部门是可以去查处的。

“目 前市面上的确有销售你反映的这种冥币的情况，但是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烧纸钱。殡葬管理条例即使有相关规定，那也主要是民政部门，工商部门只是配合。无论是 与民政部门还是人民银行一起查处，都是联合执法，工商部门不可以牵头。”该工作人员表示，目前该部门没有针对高仿人民币进行过专门的查处。

人民银行：打击有难度

人民币管理条例第四十七条规定：违反本条例第二十七条第一款第三项规定的，依照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银行法》的有关规定予以处罚。

人民银行法第四十四条规定：在宣传品、出版物或者其他商品上非法使用人民币图样的，中国人民银行应当责令改正，并销毁非法使用的人民币图样，没收违法所得，并处五万元以下罚款。

中国人民银行南京分行一名工作人员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，售卖高仿人民币冥币的行为，违反了人民银行法和人民币图样使用管理办法，损害了人民币作为国家法定货币的严肃性，有损人民币作为国家名片的形象，应当予以制止或处罚。

记者注意到，人民币图样使用管理办法中，包括申请使用人民币图样的条件、申请报告的内容、使用人民币图样应该遵循的原则等，较为笼统，且没有相应的处罚措施。

“近几年来，我们发现市场上有开始销售高仿人民币冥币的现象，主要集中在清明节前后，且这种现象有愈演愈烈的趋势。为此，我们这几年也一直联合工商部门在打击清查。”该工作人员介绍说。

该 工作人员表示，对这一违法行为的打击，需要靠人民银行和工商部门联合执法，因为人民银行没有执法权，而工商部门在打击处理时又需要人民银行明理释法的配 合。“目前主要是两步，第一步是对商家进行警告和普法宣传教育，因为很多商家对相关法律法规并不知晓；第二步是责令退货或对违法物品予以收缴，严重的予以 罚款。”

“对于这一违法行为，单纯的靠一次或几次打击，很难达到预期效果。因为无论是商家，还是老百姓，都不知道相关法律法规，也就更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了。这项工作，需要长抓不懈。”该工作人员坦承。

对于是不是能够深挖源头，加大对生产高仿人民币冥币厂家的打击，该工作人员表示，生产厂家很难被发现，因为现在很多厂家都是通过快递发货，有些厂家藏在两省交界处，在打击处理上有很大的难度。

“这种违法行为还没有到制售假币的犯罪程度，充其量只能算是高仿，与人民币相比还是比较粗糙的。所以，达不到像打击制售假币那样的力度。”这位工作工作人员说。

违法制售行为横行曝监管不力

“从法律角度来讲，制作、仿制、伪造人民币的行为肯定是违法行为。”北京律师邓云林说，人民币管理条例中明确规定，禁止制作、仿制、买卖人民币图样的行为。还规定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，禁止在宣传品、出版物或者其他商品上使用人民币图样。

“商业银行法规定：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，任何单位不得在名称中使用‘银行’字样。”中国建设银行天津市蓟县支行客户经理吴爱华说，高仿人民币冥币为了追求仿真效果往往在冥币上印上“中国冥民银行”、“中国冥都银行”等字样，这显然是违法的。

不过，江苏律师吉星宇认为，商业银行法关于使用“银行”字样的限制规定，只是针对“单位”在其名称中使用银行字样，所以不适用于生产制造冥币的行为。

吉星宇认为，从源头上，制造高仿人民币冥币的生产者违反了《印刷业管理条例》第三条“禁止印刷含有反动、淫秽、迷信内容和国家明令禁止印刷的其他内容的出版物、包装装潢印刷品和其他印刷品”的规定。

既然制造售卖仿人民币冥币是违法行为，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商贩在售卖？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市民在购买？

对此，邓云林说，有些市民法律意识比较淡薄，认为自己购买高仿人民币的冥币只是用作祭奠，没有用来骗人，不会造成后果。其实并非如此，这种行为不论有没有造成后果，都对人民币的尊严和严肃性造成损害。

南京市社科院城市发展研究所所长朱未易教授认为，“除了违法以外，销售、使用高仿人民币冥币，还违反了公序良俗。因为冥币上有伟人像，而百姓买回去是要焚烧的。”朱未易告诉记者，这种违法行为不仅反映出法律意识淡薄，还凸显了道德意识的缺失，民众需要补课。

“高仿人民币冥币横行，暴露出监管部门监管不力和老百姓法律意识淡薄两方面的问题。虽然销售、使用这种冥币都是违法行为，但对老百姓进行处罚又没有法律依据，所以应加强销售流通领域的监管，强化源头的打击力度。”朱未易说。

如何处罚、规避这类违法行为？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工商局315中心韦主任介绍，工商局有职责对此进行监管，确实违反相关规定的需要没收罚款。

不 过，在具体执法过程中，查处高仿人民币冥币的执法依据让工商行政人员有些头痛。南宁市工商局法制科谢姓工作人员分析说，高仿人民币的冥币主要是违反“制 作、仿制、买卖人民币图样”以及“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，在宣传品、出版物或者其他商品上使用人民币图样”，但在处罚方面，法规规定前者由工商行政管理机 关进行处罚，后者又是中国人民银行处罚，工商部门对执法依据的认定有些牵强。

此外，这 名工作人员介绍说，工商部门还有对生产、销售迷信丧葬用品的监管职责，也包括这些冥币在内。考虑到普通百姓清明祭祖的惯有习俗，并且没有对普通百姓造成损 失，多年来一直是媒体报道多，真正查处少。但高仿人民币冥币不利于维护人民币的合法地位，并且是一种祭祀变味的表现，应该遏制。

广西律师杨宁认为，文明祭祀扫墓，多采用鲜花或植树的方式缅怀故人，祭奠先人。行政执法机关应当有计划查处此类违法销售行为，并依法处以行政处罚。